Saturday, March 23, 2013

听姥姥说故事


我听过一个理论,说父母生子女之时,母亲会给子女智慧、理性的基因,而父亲更侧重于身体健康。每当我想到姥姥时,便深以为然;这深以为然的同时,又觉得这理论似乎有谬误,否则我不是太过骄傲了吗?


——有一个小的出世的时候,他不哭。医生当然是要抢救,这小孩爸便拉住医生,“算了!”
 ——算了?这小孩后来怎么样了呢?
想听故事的人,一般都会问对方,后来怎么样了,虽然有时候并不需要问,因为叙说者比你还要感兴趣。这种事情便经常发生在我和姥姥之间。人常说上了年纪的人比较啰嗦,而且说话不讨喜,因为说的肯定都是历史;甚至于当一个人开始怀旧的时候,便是她老了的象征。
我大舅在四五十岁的时候,便是个啰嗦的人,或者叫迂。身为其母,姥姥年轻的时候,却话并不多;她似乎是行在言先者,即事情在说之前,便已经做完了。当她七十岁的时候,也就是我十岁的时候,她曾经发过感慨,“我感觉不到自己已经年老”。当你投身到某些事情中时,岁月会在你身畔悄悄溜走;虽然这只是一些琐事。当然,比之他们,我在二十岁的时候,就已经是一个迂腐的人了。高谈阔论者,往往怯于行动。
我对我姥的了解,几乎全部来自于她的话。因为不像小时候会很长时间待在她身边,所以我并不讨厌她向我灌输历史。现代人,在物质匮乏的问题得到解决之后,更侧重的应该是精神上的乐观、开朗。虽然她有时候不小心会把一个几年前的问题又说了一遍,但这只代表我现在的记忆比她现在的要好;大概十年前,当我有事情需要提醒的时候,我会告诉她。
姥姥曾经是家里的小小姐,当然她家并不是大地主;但她自己也没有小家碧玉的觉悟,虽然她名字叫家玉。她上过一年私塾,这私塾的教习便是自己的爷爷。女人也可以读书吗?可以,不过除了读三字经、百家姓之外,便是女论语之类的东西了。我不知道她读过多少,但我知道她读了一年,因为不久日军就杀了过来。其时姥姥只有七周岁多。虽然只是读了这一年,姥姥却是识字的。所以我很佩服她的记忆力。
日军来了之后,姥姥一家便参与到了跑鬼反中,她裹了一半的脚,也无以为继。跑鬼反对于姥姥印象如此之深,以至于是我听过最多的。姥姥的爷爷在跑鬼反之前,将家里的八十亩地完全变卖,换成洋钱之后缝在了姥姥的衣服里。跑鬼反有什么意义呢?在当时的中国,每当日军攻向一地时,当地居民便会逃难;主要原因是日军后方供给实在是太烂;长途攻袭之时一定会有抢掠发生,而抢掠不果,自然便是杀人。躲过鬼子的锋芒,时局稳定之时,便可以回家了。
姥姥喜欢说,解放前红军便经常住在她家里;反正是共产党的部队,叫什么都一样。想来她对于朱毛应该没有什么好印象才对,每当她提起解放后,却很少有恶言恶语。姥姥的姐姐,在解放前夕,好像是上吊自尽了,但原因并非是共产党,虽然她家是大地主,不过原因好像是因为自己小脚摔死了孩子;姥姥的爷爷,在土改之时,按照姥姥的说法,最喜欢在家里念叨“杀猪拔毛”,而且应该是土改没多久就故去了。姥姥的母亲死于解放前夕,不过是病死的——当时姥姥十七八岁;姥姥每每想到六十多前的这件事,便道“当时我娘说到,如今前途难测,你不如跟我去了吧……”共产党纲领如何且不论,许家大难将临是肯定的了。
姥姥说自己小时候曾经有过一个玩伴,是自己家里的小丫环。这位小女孩大概是十岁左右来到姥姥家,比姥姥大点;按照她的观点,这位女孩子在十六岁左右,被姥姥家以还债的名义给了一户姓陶的人家。过去的丫环,一般都是十一二岁左右。年龄稍微大点就应该许配人家,小了呢,什么都做不了;应该不是像当今的电视剧里放的,二十多岁的丫环在那里摆着。按照姥姥的记忆,这个女孩当然是去作妾;其实这陶家败落,这位蛮丫头做妾做妻都无所谓了。解放后,这位南方姑娘去了“山北”,说白了,今淮南市境内。我听到这个故事的时候,便很想问姥姥,“土改之后你有没有去见过这位当年的姐姐呢,见到之后会怎样呢?如果你去见她,会不会被她一顿批斗,毕竟人家如今翻身做主了啊?”我当然是不会问,不过可以猜到事实绝非如此;对于平和的人家来说,一个丫环,跟普通家人,在生活上差别应该不是很大。
姥姥有四个侄儿,其中两个都一生未婚。姥姥几乎是一手把他们拉扯大。不过到了解放后,曾经的娃娃亲不再做数,所以她大侄儿、二侄儿便只能光棍了。而她大侄儿,好像已经过世几年了吧。曾经饥荒年代,有过童养媳这个词;我曾经很猥琐的纳闷过这个问题——她家不是有丫环吗?
其实童养媳主要是在六十年代初,而且童养媳是一个很别扭的存在。当时安徽是饥荒重灾区,淮河湾里,饿殍遍野。曾经六七岁的孩子讨饭,会问你——“可以给我一碗洗碗水吗?”姥姥父亲便是在这个时代饿死了,姥姥会叹息,“解放前那么多的战乱都过去了,却在解放后死了;放在解放前,怎么也不会想到会被饿死。”姥姥家并不富裕,但是再不济,放着八十亩地,再懒也不至于被饿死。姥姥很少提起自己的父亲,因为她爷爷很有才。而到了姥姥父亲管理家事时,家已经没了。
姥姥在低标准时期也过的很艰辛。她说及自己有一次,看到桑树上有叶子,便摘了几片,回家喝了碗汤。至于后来吃到险些丧命,所以桑树叶子要少吃。
姥姥的性格并不讨喜。当她听说自己的曾孙女叫“雨成”时,便觉得很没有学问。我便问她可有好名,她道,女孩子要稳当,叫稳就不错。我点头说,好名字。想想如果自己的侄女叫“王稳”或者“王某稳”……
姥姥有时候也会很迂。我四婶曾经念叨过自己的女儿,说她长得丑,不够端庄,做不到“行不回头,笑不露齿”。这件事情被姥姥说了很多遍,以至于每次说都会笑;有因为孩子长得丑而责怪她的吗?其实想到开头的那句话,说不定她的责怪也有一定道理——不过还是很好笑。